□明前茶
“我也是快到中年才看明白,在这个世上,没有比市场里挣来的钱更干净的东西了。”
正因为有这样石破天惊的见识,温文尔雅的无锡小说家苏迅,在20年前就一头扎进了古玩市场,想写一写这里暗流涌动的交易,功力深厚的玉雕匠人,研习不辍的收藏专家,还有那些被命运的大手抛掷到古玩这潭深水里的淘金者。俗话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古玩市场的兴旺,正是一个时代欣欣向荣的投影,苏迅为积累其中的见识,成为古玩市场多位店主的茶友。他观察到,在古玩市场,几乎每一组“话事人”都会坐在厅堂一隅的茶几上,借着喝茶“推磨”几个回合,而作为小说家混迹其中,把古玩的门道先学会,才能释放自己的经验,令小说的每一块肌肉都饱满,不会出现“主题大于生活”“骨架大于皮肉”的尴尬局面。
在写作中短篇小说集《高手》之前,苏迅在古玩市场泡了20年,尤其是将琢玉、品玉、买玉、卖玉的各种暗语与门道都谙熟于心,他终于触摸到这个带点神秘色彩的江湖特有的行事法则:表面上,人人慢条斯理礼数周全,而私底下暗潮涌动缠斗激烈。但哪怕被生意的攻守较量逼到悬崖,这里的人脸上那一抹饶有深意的微笑也不会消失。正是看到了这“海面下冰山的七分之六”,苏迅才在抒写人与物、人与人的关系时游刃有余,他笔下的古董商与藏家,匠人与继承者,狡黠世故又天真烂漫,都是孩童与老人的混合体,都会在喧嚣迷茫中,忽现一份水落石出的理性。
而这种人性的幽微繁复,在12篇小说中精细又客观地描摹,它如同阳光下的多棱镜,从技艺、文化、情感等不同角度折射出古玩背后人物命运的跌宕,与转型期的人心所向。小说犹如一枚枚有沁色、有包浆、器型美、工艺精的“老玉”,从不同视角展现出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也将成为江南古城历史印记的一部分。
这本书最触动我的,是苏迅富有江南才情的叙事风格背后,多样化的写作技巧,这让阅读仿佛“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在捕获了诸多鲜活材料后,如何将事物本身的美“摆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才是考验小说家功力的地方,太现实的写作缺乏“爆浆般的汁水”,而过分讲究形式的写作,又因炫技而缺乏“韧性与嚼劲”,而苏迅在两极之间,找到了一种“含而不露”的表达。例如在《貔貅》一篇中,他借助貔貅的自述,徐徐开启了魔幻现实主义的画面;《二先生》一篇中,他有意将结构“拍松”,进行散文化处理,让人物的行踪与内心能量巧妙呼应;《高手》一篇中,苏迅对意识流技巧丝丝入扣的运用,再现了买卖双方的心理较量是如何“在胶着中抵达高潮”的——他写作了一段平行交错的蒙太奇,将老郑与藏家“高个子”的交手,比喻成太极高手之间对决,“老郑感觉到对方的手搭上来了,推手中叫作‘粘’,一旦双臂被‘粘’住,力的运动就该开始了……”“对方也是高手,脚掌拖地,轻退半步,重心却左右更替,换了方位,但力还是从手上过来了……”“切准了对方的空当,借来的力又被缓缓送了回去……这浑圆的内劲没有明确的力点,却无处不在,让对方无从招架。”作家以实写虚,以虚写实,貌似在说双方斯文低调却又内力汹涌的过招,实则在说买卖阶段 “你推我让”的试探,将写实与虚幻,表象与隐喻,对白与通感等现代小说的技巧巧妙编织在一起,令两条情节线交替出没,将双方的内心戏展现得淋漓尽致,苏迅笔下的主人公,常如此这般地在骄傲自负中闪现一丝谦和,在争强好胜中突显一份惺惺相惜,极大地丰富了情节的内涵与外延。
此外,我还特别欣赏《高手》这本书中每一个故事的结尾,非常有意思的一点是,苏迅很少追求传统小说的闭环式结局,相反,他尽可能以悬念、谜团,以及主人公对命运的嗟叹,来赋予结尾别样的生命能量。像《能工刘双清》中,小伍最终是否将重回老刘身边学习制玉;《人生来处翠华浓》中,袁正海走后,方绮霞还有没有重整翠华阁的心气;《老怪的爱情》中,小瑜伴随着“黄花梨”的美梦从老怪的生活中消失了,她还会不会回来……小说家都没有明说,这种开放式的结尾,就像一个红山文化中C型玉龙一样,圆融中特意打开了一个缺口,邀请读者带着想象力来加入……
《高手》这本书,从结构、语言与新颖的表现方式上,有意识地制造了“审美的离间效果”,让笔下的人物与古董一样,有时代的包浆,也有环佩叮咚的声响,这是一部江南名城的小人物传,每一篇,都让读者看到了一部分中年况味,一部分真实自我。是的,价值不菲的古玩,才是一面人间“照心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