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清明前的周末，我去逛旧书摊。就像近来的温差很大，我的淘书题材反差也大。摊主老贾极力向我推介一册杂字稿本、几册铅印四书五经。他索价上千，理由那些书属于如皋乡邦文献。其实倒不然，杂字毕竟不是方言，不过稿本的作者及旧书的旧藏者都是同一人，姓朱。在他的姓名前，写有“汤园”“燕川”，杂字稿本还有一位校对者为南通秦姓人氏。“汤园”指汤家园，“燕川”指岔河，位于今天如东，旧属如皋。最后谈价一番，我将这些“土得掉渣”乡间旧书，收入囊中。一旁的书友，又提醒我，远处摊位上有外文书，上面有人签字，那人好像是复旦大学的。

土的才得手，洋的又上手。原来那是几册外文书，有法文旧书、德文词典等。反复翻书“验身”，我只选中了一册法文书。老板索价100元，实付40元。此书名为Peintres et Sculpteurs（《画家与雕塑家》），编著者为Jules Claretie（朱尔斯·克莱蒂）。我是不通法文的，勉强了解到：书前35页的序言出自克莱蒂之手，写于1874年4月1日；书中介绍了柯罗、朱尔斯·杜普雷、安格尔、梅松尼尔等多位西方画家、雕塑家的故事。书的封面、封底、书脊，全部散佚，幸好衬页用纸设计考究——黑黄相间的水纹印于绿绿的背景色中，可充当封面。这本厚厚的小书，印于1874年，发行地为巴黎，彼时清末，中法战争尚未爆发。此书的价值，不仅仅源自版本较早，而且还经名人递藏。书中连续三页（衬页与扉页）上留下同一人铅笔、圆珠笔的笔迹：“Yang”“杨永荟购此书于上海外文书店旧书部”“Foreign Languages Dept，Fudan University，Shanghai”（笔者注：上海复旦大学外语系）。同一地摊上，另外一册外文书中，那位杨永荟还写道“圣约翰大学”，这让我推测此人应当是个外文高手。

查阅《上海社会科学 1949—1985》等书文，杨永荟生于1931年4月，原籍浙江诸暨，现籍上海，195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留校任教，讲授英语、德语、俄语，后成为教授，卒于2017年。杨先生编著甚多，有《复旦研究生英语精读》《复旦博士硕士研究生英语试题汇编》等。他的夫人冯慧妍教授，为沪上名流（北洋政府临时财政总长李思浩外孙女），早年就读于圣约翰大学。

从上述简历分析，《画家与雕塑家》是杨永荟年轻时在复旦大学学习或执教时购存。在他之前，谁藏过此书呢？衬页中杨先生手迹上还留下竖写的黑色钢笔字：“钟沅 巴黎 一九三二。”在书摊上，看到那个年代与地点，我第一时间想到了留学法国的徐悲鸿先生。经过查询，徐先生绘画《田横五百士》，画中主角田横的原型模特之一就是他的友人宋钟沅。此书正是宋钟沅旧藏。李超《中国现代油画史》记载：

宋钟沅（1906—1960），江苏江阴人，1924年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洋画科学习，1927年毕业。1928年至1932年留学法国。先后在巴黎叙里恩绘画研究所和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研习西画五年。1932年归国后，先后在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和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西洋画系担任教授，主授油画、素描和水彩画课程。

1932年，宋先生先在法国，后在中国。那年12月19日《民报·许世英书联 助全国艺术展》有所报道“新自巴黎大学美术研究院毕业回国之宋钟沅，亲自无锡送来风景人物西洋画六幅”，捐助东北义勇军抗日。《画家与雕塑家》正是那年他购自巴黎，带回中国的。归国的宋先生，一直很活跃，他还和朱屺瞻等同人，组建洋画实习研究会（1933年9月25日《民报·文艺界》），携手陈抱一、朱屺瞻等人举办“五人油画展”。抗战胜利后，他彻底离别上海，先是回乡，后又前往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任教，晚年调至浙江美术学院附中任职。有可能20世纪40年代后期，宋钟沅因前往外地生活，便将上海的存书处理了，《画家与雕塑家》因此流入上海的旧书店。

经过考述，《画家与雕塑家》一本印于19世纪的法文书，在20世纪竟先后被油画家宋钟沅、复旦大学外文系教授杨永荟递藏。这本书漂洋过海，由巴黎来到上海。不过此书又来到如皋，也是不争的事实。据卖家所言，这批杨永荟旧藏外文书籍都购自一个如皋人家中。那么，《画家与雕塑家》何时何因到如皋呢？又被哪位如皋人收藏了？这些又成为我入存此书的新问题，还待日后考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