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慧
十六岁那年中考,我喝到了人生中第一杯苦咖啡。那是20世纪80年代,我生活的小镇上很多人还不知咖啡为何物,更不知咖啡其味。
中考在我的母校石庄中学举行。石庄中学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完中,初中高中在一个校园里,这是十里八乡家长和学生心中的求学圣地。我的初中是在这里完成的,希望高中能继续在这里求学。一来母校人才辈出,出过清华北大的学子,老师们大都系出名校,在那个年代是罕见的;二来我家就在镇上,家和学校之间步行距离两公里。
那年父亲四十岁出头,风华正茂,在我的世界里他是无所不能的。父母格外重视对我的教育,在他们心中,中考是我人生中第一件关系前途命运的大事。我从小敏感胆怯、不够自信,遇大事必紧张。父亲看出我的紧张,但他没有说出来。
中考分两天举行。我是通学生,在家吃饭住宿。中考前一夜,我在自己的房间复习功课,很晚都没有睡。父亲看到我房间的灯还没熄,他说:“你放心睡,时间到了我会喊你。没事,有我在。”
父亲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我安然入睡。第二天早上起来,母亲已经准备好早饭,糕粽是必须有的,还有白粥、咸鸭蛋。我喜欢吃咸鸭蛋,到厨房拿菜刀想将咸鸭蛋一切两半。鸭蛋在砧板上滚来滚去,不听使唤,我一刀下去,没切到鸭蛋,却看到鲜红的血汩汩流着在我眼前晃动,母亲拿来纱布给我包扎,我却整个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床上,父亲和母亲站在床边,还有我们家的邻居——小镇名医徐先生。我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徐先生说,孩子是晕血了,可能是心理紧张。没什么大事,休息一会就好了。我看看自己的手,左手食指上裹着洁白的纱布。幸好,伤到的是左手,只破了一点皮,离考试的时间还有1个多小时。
在床上躺着休息半小时后,我感觉没有什么不舒服了,起床准备去学校。父亲喊住我:“来喝了这个。”父亲手上端着一个玻璃杯子,装着半杯深褐色的液体,我凑近了看,却闻到一股类似中药的苦涩的味道。“这是什么药?”我大惑不解。
父亲笑了:“这是咖啡!提神醒脑。”
父亲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家里的新奇玩意儿都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包括我的玩具、图书,都让小伙伴们羡慕不已。
“喝了吧,喝了不打瞌睡,人精神呢。”父亲的手掌托着玻璃杯放到我面前。我闻了闻,屏住气息,猛地喝了一口。“真苦啊!”
中考那两天,走前父亲都会给我冲一杯苦咖啡。虽然我不大喝得惯,但为了有更好的精力投入考试,我都认认真真地喝下了。那年夏天,我如愿考取了母校的高中。
后来我到南京上大学,从小地方来到大城市。周末和同学去市区,看到咖啡一杯要卖好几块钱,想起父亲给我冲的第一杯咖啡,很想进去尝一尝,但盘算了一下生活费,望而却步了。大城市里还有一家家咖啡馆,这世界上还有专门喝咖啡的地方,让我这个来自小镇的女孩着实大开眼界。
毕业那年,父亲去南京接我回家。那年七月酷暑,南京格外炎热,我们热得受不了,把凉席铺在地上,宿舍里只有一个大吊扇在屋顶转着。父亲楼上楼下来来回回搬东西,衣服里里外外都被汗水浸润透了。
我告诉父亲,城里有咖啡馆,要不我们也去喝一杯?父亲不是个吝啬的人,他总是乐意满足我的一切愿望。母亲说他对我是“要月亮绝不摘星星。”但那次可能太匆忙,我和父亲没有来得及坐下来一起喝一杯咖啡。
我工作后落户在小城,距老家小镇不到1小时的车程。父亲那时候已经辞职下海,在小镇开了一间副食品商店,他到城里进货的时候,就来看我,给我带母亲做的家里的食物,也悄悄塞给我一些零用钱。我那时刚刚工作,是一名小记者,每天早出晚归,父女俩的见面总是匆匆忙忙的,陪父亲喝一杯咖啡的时间都没有。
父亲离开我已经20多年。我终是没能陪父亲坐下来喝一杯咖啡。
我生活的小城里开了很多精致的咖啡馆,闲时会和朋友去坐一坐。但我更喜欢在家里给自己泡一杯咖啡的闲暇时光,晨起一杯咖啡,说不上是一种习惯,还是某种仪式感。如今咖啡口味越来越丰富,但我始终忘不了那年父亲给我冲的人生中第一杯苦咖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