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民间写真

□吕健华

深夜里滚雷骤响,暴雨如天河倒泻。我猛地坐起身,掌心贴在胸口——昨日刚修好的店面房,今夜便遭这般风雨?

初春时,店铺的房顶就有椽子砸落,豁开一个狰狞的洞。修吧,这块偏僻之地,何时收回成本;不修,这店铺可是倾注了父亲三十三年的心血,不忍舍弃。

父亲出生在耕读人家,初中毕业便成了村里的“秀才”,当上生产队会计。他本可顺风顺水,却因性子太直,成了“干部眼里的刺,乡亲心里的秤”。旁人谎报工分,他偏要拨响算盘一厘厘较真;别人虚报产量,他攥着账本硬生生戳破。到头来,连母亲都笑他:“呆子,半点弯不拐!”

可父亲眼里燃着一簇火,总想闯出个名堂。我很小时候就见他养过地鳖虫,说是能入药,却等到虫蛀烂了麻袋也无人问津;后来改养珍珠蚌,蚌苗钱被人追到大年三十,河蚌剖开却只见一腔浊水。母亲在一旁啰嗦不停,父亲挠挠灰白的鬓角:“下回……下回准成!”

屡败屡战的父亲,最终将目光投向了丁掘公路边的老蔡港头。1983年初夏,父亲辞去干了17年的会计职务,在那边砌起一间杂货铺,货架上红红绿绿晃人眼。他竟又拜了修车师傅,将扳手与算盘并排挂在墙上。从此,“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混着算珠脆响,父亲的笑纹比玻璃罐里的冰糖还亮。

好景难长。上世纪90年代,杂货店的油盐生意日渐稀少。父亲一咬牙,捧出家底又加盖了两间瓦房,兼卖玻璃。白日里,他弓着腰在玻璃上划银线,碎屑沾满袖口;傍晚便倚在丁字河畔的石栏上,看竹影在红墙上摇成一片碎金。汽笛声里,他哼着沙哑的调子,仿佛时光永远温软如河面浮光。

于普通人而言,最朴实的愿望往往是一种奢望。千禧年后,柏油路上摩托轰鸣,来修车的只剩佝偻老人。父亲常坐在藤椅上,望着车流自语:“科技发展得真快啊……”

而最剜他心的是地的变动。那日,推土机碾过麦田时,父亲蹲在田埂上,抓起一把泥贴在胸口,泪珠子砸进土缝,洇出深褐的疤。耕地没了,父亲在店后搭起羊圈。天未亮就划船捞水花生,白天去高速公路养护队打工,傍晚回来还要割些羊草,手指被尖刺划得血痕交错。我劝他歇歇,他梗着脖子:“牛拴在桩上也会老,人不能惰懒!”

命运总是半点不由人。2014年一个夏日的下午,无情的火舌舔上房梁,父亲的十只孕羊在浓烟中哀嚎。他冲进火海,火团“嗤啦”烧穿汗衫,在胸前烙下碗口大小的焦痕。灰烬里,他跪着扒出烧成炭的羊羔,埋在老槐树下。那晚,父亲面向被烟熏火燎过的店铺,平生第一次拿起烧酒瓶,老泪纵横。

厄运向来不会同情谁。2016年秋日的黄昏,救护车的笛声惊飞了麻雀;父亲的独轮车旁,花生荚果还裹着湿泥。他喂养的两只白猫在花生藤上踩出凌乱的符。我瘫坐在地上——悲极无泪。遥望漆黑而凄惨的天际,恍惚听见父亲摇着藤椅轻笑:“这店啊,得守到孙子娶亲……”

父亲一生并不辉煌,但活得尊严通透,活得堂堂正正。

修房时,瓦刀敲打声里,仿佛总听见父亲的算盘在噼啪作响;“宁守一爿店,不做百家客。”“邪不压正”反复的叮咛犹在耳畔。我拍下施工的视频,发送到“一家人”群里,并敲下一行字:“有些事不为值不值,守住就是感恩——譬如先辈的家业。”

风掠过如泰河,水花生的苦香漫过屋檐。四十二年前的这个时节,我的父亲在两河交汇的旮旯里,亲手垒了第一块砖。

2025-06-24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12104.html 1 3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