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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间的片刻温馨——红楼梦经典场面浅析之三

2021-03-21 07:35:38 来源：

对于《红楼梦》中俯拾即是的经典场面，我偏爱的那一个其实是随年龄增长而不断变化着的。比方说，少年时我最爱宝黛初见朦胧欢喜的一幕，青年时则爱大观园公子小姐们芦雪庵联诗的一幕，前中年时爱上了元宵家宴上王熙凤妙语如珠逗得众人笑成一团的场景，中年时则最爱贾政极为难得地夸了宝玉一回的场面……为何？这应该是同龄人间更容易产生共鸣吧。读红时年轻读者青睐宝玉他们的故事，中年读者关心贾政他们的遭际，老年读者则追着贾母等人的桥段看，这原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

这几年我最欣赏的，的确是严厉的贾政一反常态当众夸奖宝玉的场景。说实在的，对荣国府男主人贾政，我真是挺同情的——他并非不疼爱儿子宝玉，这孩子生得神采飘逸，又天生有几分机灵劲儿，他那份痛爱儿子的心肠应该和贾母一般无二——只是这孩子明明天分够，却不肯将心思放正经书上，怎不教他这名爹头大如斗？

我当然也理解宝玉的心。贾政给了他锦衣玉食、众人宝爱的优渥环境，他内心还是很感激的，要不第二十八回他不会对黛玉表白：“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但对于贾政要他读书上进、将来光宗耀祖这件事，他是不以为然的。

贾宝玉的问题主要是他过惯了好日子，便再没了发愤读书的动力……他可能从没想过将来贾家老小需他挣钱养活……这位小爷因为不清楚家中的实际境况，便不听父亲教诲，只随心所欲做自己爱做的事，倒也算不上不可救药，他只是缺乏一位有耐心的长者开导罢了。

但这对父子一见面就剑拔弩张、仿佛仇人的场面实在让人难过。且不说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便是第九回新上家塾前，宝玉被他爹不分青红皂白痛骂一顿，也能教人惆怅半天……

正是基于翻遍整部《红楼梦》也难找到贾政痛痛快快展示父爱，宝玉明明白白献上孝心的场面，故只要看到这对父子相处得比平时略为融洽，我便如获至宝。你当然已猜到我要说的是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个唯一展现了父子相聚其乐融融的场景确实让人如沐春风。

要说也是天赐良机，题对额这事本身就有利于改善贾家父子关系。其一，元妃省亲在即，转眼就要回来视察省亲别墅，那别墅修建已竣工，独缺各处匾额对联。于是贾政想到了宝玉，打算借此机会试试儿子才学。其二，宝玉虽说不乐读正经书，闲书却读了不少，所以作这类性情文章对他来说就如剖瓜切菜般轻松。

我曾多次回忆怡红公子题的十来个大观园对额，老觉得以他当时十四五岁的年纪便能拟出这等神采飞扬、超凡脱俗的文字来，贾政其实也不用担心儿子的前途了……当然政老爹那回听了宝玉当场拟出的对额后，还是十分满意的，只不过他一向端严父的架子端惯了，旁人看着也不是特别喜悦就是了。

揣摩贾政那种表面绷着脸、心里偷着乐的心态很有意思。开头他见宝玉口占的对额不错，还肯稍微表示一些赞赏之意，比如宝玉给园门口那块巨石题名“曲径通幽处”，众人都称妙极，政老爹嘴上笑说“不可谬奖”，那语气里还是满溢赞许的；再比如给一个亭子起名，老爷子拟名“泻玉”，宝玉则认为“沁芳”更好，贾政见宝玉解释得头头是道，拟出的对联也灵气逼人，先是“拈髯点头不语”，继而“点头微笑”，显见得颇满意于儿子的才情。

可随着宝玉作的对联越来越佳妙，贾政却再不肯夸赞，相反还常训斥几句。比如给一个遍植翠竹的院落题名，宝玉题的“有凤来仪”明明比清客们起的强多了，贾政却偏说“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再比如给一个田园风格的院落题匾，宝玉拟名“稻香村”，对联则拟为“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谁知贾政骂得更凶，说什么“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面前卖弄”，弄得宝玉一头雾水。

我早先也看不懂这段，近些年却懂贾老爷子的深心了。怡红公子小小年纪作了几副好联，难免洋洋得意，他在自家园子得意不要紧，但以后在外面做事也这般锋芒毕露，肯定要吃亏的。贾政表面上是在断喝儿子才学平常，实际是在斥责儿子情商不高。

宝玉被他爹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以后再吟出精彩句子果然不敢面有得色，只低眉顺眼等着发落。贾政这才恢复了几分好心情，虽说仍不时批宝玉的对联“不足为奇”“岂有此理”，但我们都感觉贾政的心绪平和了许多。父子游园题匾竟有春日孔子率众弟子郊游述志向的怡然——这对父子间能有这片刻的温馨多不容易啊！可惜自打“试才题对额”后，父子间便不再有这融融乐乐的时光，围绕着读书求功名这个老矛盾，父子俩又顶上牛了。

要我说，让这对父子长期和睦也没什么难的，只要双方都做些让步就是了。如需让宝玉部分妥协，贾政就必须将自己的难处告诉儿子，说自己并不适合做官。你要是顾念这个家呢，就好好儿念书求功名谋个职位，早日把老爸这副养家的担子接过去——贾政真将家底亮给了宝玉，后者说不定愿意读书上进了。

如需让贾政部分妥协，宝玉就得跟他爹认认真真谈一次，说自己对走仕途并无兴趣，倒是有志于当一名编剧。编剧虽不是大多数人向往的职业，但如果真奋斗到了大师级别，比如李渔那样的，同样能为家里争光。如果开头写得不顺，他愿意在创作的同时经商——宝玉说得这般合情合理，贾政只怕心一横就同意儿子的人生选择了。

遗憾的是贾政太严正，哪有同儿子谈心的习惯？宝玉也太胆怯了，哪敢向父亲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如此，“试才题对额”便成了这对父子唯一的温情记忆。这不能不让后世的读者掩卷叹息，恨不能穿越到书中的时代，同这位当局者迷的贾老爷子彻夜长谈一番。

□张 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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